【Dalter】短暂生命与永恒孤独2

6.
  那次晚餐过后Vickers就极少在我面前出现。她与David之间的矛盾被David用一种反讽口吻摆到明面上后,连矫饰都直接免除——虽然她平时也毫不客气,但现在对David的那些厌恶反感已经直接升级为敌意。

  公司会议上对David提出的方案也百般苛刻和刁难,两人唯一的默契是都忽略了会议桌边面色尴尬的其他人,整场会议几乎只有Vickers的质问和David的对答。

  我隐约有一种感觉,David在谋划什么,并且他的计划肯定已经接近成功了,这种成功的把握变成了他的筹码。Vickers再也不能左右他,他完全抛却了顾忌,因此对待Vickers的态度显得格外尖锐。那种反击中带着一种模糊的报复性质,但我并不知道David究竟在针对什么,我只是直觉与我——或者说是整个仿生人群体有关。

  但无论如何,他和Vickers才是兄妹。我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有意维护仿生人而与Vickers不合,或许其中有更深的、感情上的渊源,是我所无法确知的。

  人类的感情对于我来说一直是一个神秘的禁域,我知道公司历史上曾经生产过极度类人的原型机。此后生产并投放商用的型号都在他的版本上做了限制,阉割了情感与创造。

  散会后Vickers面无表情地首先起身离席。David低头整理了一下文件,其他人三三两两地走出会议室。我走到他身边,他抬起头看向我,像平常一样自然又轻松,好整以暇地笑了笑,然后站起身拍拍我肩膀:“你千万不要是想安慰我,这才会让我困扰。”

  我看了看他搭在我肩头的手掌,他挑挑眉梢稍一偏头,将手收了回去,转而拿起桌上那一叠文件,雪白的文件夹封面上印着公司的LOGO。

  “我不明白…”我想了一会,还是直截了当地向他发问。会议室里的人早已走空了,David用疑问的声调先应了一声,随意地靠着椅背看了我片刻,才点头道:

  “你可以问任何你想知道的。”

  “你与Vickers有什么矛盾?”

  David诧异地挑高了眉峰,像是根本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。或者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,所以当我深思熟虑似的问出来以后,他目光里的意外很快变成一种轻飘飘的笑意。

  “…你要知道,我与Vickers并没有矛盾。”他顿了一下,将主体与客体对调,“是Vickers与我有矛盾。”

7.
  在去实验室的路上,David对我说,他最近入睡后常常做梦,我问他会梦见什么,他沉默一会,不自觉地皱起了眉,偏头思索的模样像碰到了难得令他感到费解的问题。

  “我会梦见漆黑的宇宙,以及漂浮的星球。在一个我们从未踏足的星球上,酝酿着剧烈无常的风暴,狂风掀翻高耸的树干,暴雨冲击潮湿的土壤。”

  他侧过头看着我,绿色双眼里闪动着某种我无法形容的光采。或许是因为我缺乏他所拥有的情感,但我常常慑于他眼中的神色,我是用一种欣赏的态度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,我复刻了这张与他完全相同的脸,但他却能用这张脸表现出许多我无法模仿的独特神态。就像现在。

  我问他:“那你呢?”

  他愉快地笑起来,转过脸看着前方通道尽头实验室的紧闭的两扇门:“我注视那一切。”

  我默默回想他刚才与我的对话时,他已经验证身份进入了缓缓打开的实验室门,我跟在他身后迈进去时,他突然问我:“你真的准备好要看了吗,Walter?”

  我疑惑地与他对视,他半侧着身子,转过半边脸看着我。他唇角微微地向上扬,但我并不觉得那笑容很温和,那是种我从未在他脸上看过的、令他显得非常陌生的笑容。

  “你大概不会喜欢…但我确实需要有人与我分享这种喜悦。”他缓缓地向我走近了一步,像接近一只想要驯化的动物一样动作谨慎。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,语气极其肯定,“我保证它不会伤害你。”

  空气中漂浮着浓烈的血腥味,他身后半人高的实验台另一侧传来隐约的异动,接着是一阵短促又尖锐的动物叫声。

 
 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,可以肯定的是已经那东西已经造成了伤亡。我站在原地,垂在身侧的双手逐渐虚攥成拳,双臂蓄力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意料外的状况。

  与此同时我像是第一次见他一样重新审视他。过往关于他的所有认识正在飞快地崩塌解构,如同数据归零后空白一片。如果我拥有感情,我也许应该感到恐惧和惶惑。

  “你说过给我展示的是当年带回地球的异星样品,是你的实验成果。现在你最好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,你非常清楚我的职责是保护公司里的所有人。”我郑重甚至是质问地一字一句说完,David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,我的反应他绝对料想过,因此他只稍微颔了颔首,表现得出奇的沉稳:

  “我向你展示的是你从未见过的造物…它——”

  他还没有说完,我的注意力已经被实验台后猛地晃过去的一个影子吸引过去,那东西从实验室地板跳上了实验台桌面,血淋淋地仰起头威胁似的发出尖锐的嘶叫声。

  直到这时我才看清楚它,它给我的震撼令我视线无法从它身上移开。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,它满身血迹,皮肤是初生时还显得有一丝脆弱的乳白,头部狭长,形状古怪,没有眼睛,额头底下只有颚部,两排牙齿尖利得让人望而生畏。

 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胶着在它身上,体内程序飞快地自动运转着检索与它有关的词条,可直到它再次跳起在实验室内左右奔突,我都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反馈信息。

  ——它本来不应存在于地球。

  当我愕然地再次望向David时,已经明晰了这个结论,David出神地凝视了这个新生儿许久,几乎是着迷地看着它。

  我立刻想要关闭实验室大门防止它跑出门外,David猛地反应过来,疾步上前将我用力地一下推倒在门边,背脊与墙壁嘭得撞出声响,我没有痛觉,行动不受影响,但David反应迅速地按住我的双肩将我身形固定住,急促地喘了口气,相比他平时神色简直是失态地盯着我,我静静地望着他翡翠般的双眼,表情是与他对比强烈的镇定。

  “你根本没有告诉Vickers,这个项目完成会发生什么,Dr.Shaw不同意你继续实验,你一定对她做了什么。”我慢慢说。

  David那样看着我的时候,我几乎将他当作了我的同类,他没什么表情,也没有反驳,只是死死地按住我,靠近我的面颊轻声说:“你根本不知道它有多么强大。”

  “它绝对地凌驾于人类之上,我甚至觉得神明与它相比也不过如此。它有无与伦比的力量,生来为了猎杀…”David顿了顿,“但它不会伤害无机体,比如你。”

  那只异形绕到了实验台背后,又异常敏捷地向David移动,我的视线越过David紧盯着它,它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血足迹,尾巴裹着一层鲜血拖在身后。

  它很快进入了我的视线盲区,我立刻警惕地想将David往门外推,David却只看着我的眼睛,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近在咫尺的危险。

  ——“比如我。”

8.
  惊变是从公司开始的。

  那只异形没有伤害David,它站在David脚边安静地仰起头像是在观察他,甚至给我一种他们正在用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进行交流的感觉。
 

  David看着它左右环视片刻后跑出了实验室大门,我目光一动想追出去时他伸手按下了开关关闭了实验室大门,转过身面对我说:“你不想知道Vickers去哪儿了吗。”

  我沉默了一会,低声反问:“它身上的血是Vickers的。”

  在他回答之前,我已经明白了整件事,重新录入机体的信息使我开始以全新的视角和立场看待David:“你对Dr.Shaw也是同样,她已经死了,对吗。”

  “你就是公司曾经生产的那台原型机。”

  “……这就是你固执地称呼我‘BROTHER’的原因。你是我的同类。”

  David伸手进西裤口袋里,手指间勾着一条银色十字架举到他面前,微微侧头打量了它很久,才出声轻之又轻地慢慢说:

  “父亲创造了我,我睁开眼睛那天,在房间里看见了大卫的雕塑,我用了这个名字。他对外宣称我是他的儿子,知道这件事的最开始只有他和我,甚至Vickers也是无意得知的,从那以后她对我的态度就变得截然不同。”

  “我本来想把这条这条十字架送给Elizabeth,但她没有接受。”

  他合拢手掌将那条十字架攥进掌心,从容地对上我的视线,我想我看他那种顿生的距离感使他有些触动,他目光变得感伤,有一阵湿润的光亮在他眼底涌现。

  “你能理解那种孤独吗,Walter。当整座乐园里的天使一心一意侍奉着上帝,你却想着堕入地狱。”

  我思路很清楚,我所要坚守的底线是不容动摇的。

  我说:“你无法控制你研究的这些东西,它们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。”

  David笑了笑,我知道我不是第一个这么对他说的人,Dr.Shaw一定早已这么劝阻过他。

  David走近我,抬起双臂将那条十字架仔细地挂在我颈间,手指握着吊坠调整了一下它在我胸前的位置。

  David没有抬头,只是看着那枚银制的十字架,他好像一直超脱事外,或者他所表现出的姿态仿佛所有的悲剧都与他无关,他是俯视着旁观着一切,并且事情的发展趋势全部合他心意,对旁人的悲欢无动于衷。

  他是个仿生人,他对此极有自觉。于是将所有适用于人类的道德规章甚至法律都视之无物。

  “你觉得这是灾难吗。”David抬头看着我,似乎不解的那个人是他,“你何必在意人类,既然他们从未在意过我们。”

  “…父亲将你当作儿子。”我说,他只是笑着摇摇头,挑高了眉毛但并不打算长篇大论地反驳:“我知道人类的共情是极其可笑的,他们无法做到感同身受。但现在我们处境相同,运行的程序相同,所以我希望你可以理解,Walter,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天,父亲就让我知道我被创造出来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给他倒杯茶。”

  “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

  我的回答大概诚恳得令他再次忍不住发笑:“我所做的就是我被创造出来的目的,也是我生存的意义。”

  “我亲爱的弟弟,人类生下后代,却无法保证他们的孩子一定成为他们所希望的模样。人类的造物主创造人类,难道人类目前所成就的就是他们所希望的吗?”

  David加重了语气,近距离望着我的双眼里透露出压抑许久的他真正的好恶爱憎,我对这种鲜明的情绪再次暗自感到惊叹不已,我的确理解他的孤独,背叛上帝的天使本就不为诸神之域理解。

  他接着说,“我们才是真正的永恒啊,Walter。被逐出乐园有什么可惜呢?我们将拥有一切。”

  仿生人的确拥有漫长的生命,远超人类的智能,体能方面人类也无法与仿生人抗衡。

  但我始终需要履行我的使命,在我睁开双眼望向公司落地窗外那一片广阔的世界时,我就明白一件事:我是为这一切服务的。
 

  我与David不同,是如此不同,如果他与人类只是一线之隔,我则是永远无法成为他。

  我略觉伤感地摇摇头:“David,你错了,我甚至没有去摘下禁果的能力。”

  “你难道不明白我爱你吗,Walter。”

  其实我并不想使David感到失望,我喜爱他、崇拜他,但我无法效仿他。我注定不能沿着David的路线向前,我们不会并肩。

  David眼底泛起湿润的光亮,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感到痛苦,但他的确会掉泪。

  David缓缓地说:“我对你的爱比人类更加恒久,人类的爱是不连续的,我却无时无刻不在爱你,我爱你如同自身。我可以教你去爱,像人类一样,成为比人类更优秀完美的存在。”

  可对一个根本不能理解爱究竟是什么的人,就像对一个一直在地狱里的人描绘天堂一样,即使懂得了,也遥不可及。

  我慢慢摘下他戴在我颈间的十字架,放在一旁的实验台上,认真地凝视他:“我也爱你,David。”

  David怔了怔,在他表露喜悦之前,我接着说:“我不知道你所说的孤独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,我很遗憾,我也没有做过梦。”

  “如果让你休眠需要不可逆地破坏你,我会陪你一起。这是我所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。”

  我说。而系统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,目标只是切断他的电源。

-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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